有文学
这里有好看的文学小说推荐

第3章

一抹残阳挂在天边,从四方的天井看出去,连太阳都被压得逼仄,闷声闷气不舒展。引澜换了轻便的装束,对门口的守卫说是要散步,在馆驿内慢悠悠踱着步。她闲庭信步,越走越往僻静院落去,因着馆驿本就不大,故而并未惹来旁人疑心。是以,引澜在澄月的陪同下悄悄闪身,进了天井。

天井中已有一人长身玉立,正负手踱步,垂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袭青衫,罩着用以抵御春寒的素白外袍,宛如覆雪寒松,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细看之下,引澜才发觉他外袍沾了灰、泛着黄,衫子也皱着,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远道赶路而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从前宗学下了课,韩坚磨磨蹭蹭不肯走,累得庆衍也要跟着多读一阵子书。他算着时间守在内学门口,也像现在这样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等她出现。

引澜心绪万千,放缓了脚步走近。韩坚听见她的脚步声,急忙迎了上来。

人还是从前的人,脚步还是从前那样急切,可他们现在……已不是小时候那样,可以亲亲热热一处说话的关系了。引澜心中酸楚,在韩坚走到近前之前倒退一步,在一个稍嫌生疏的距离停下,打量着韩坚。

还未及开口,光是见着他的面容,引澜已鼻子一酸,眼里蓄满了泪。

他还如从前那般俊逸儒雅,风度翩翩,只是瘦得脱了相,脸颊凹下去,颧骨高高耸起,脸上还有青紫的痕迹,看起来十分骇人。

自那日皇后告知她韩坚与华宜定亲之后,引澜便从未再妄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到韩坚。忙碌备嫁间,走出不染斋,望着满天星斗,她便想起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或许她和韩坚便如星宿,一个落下,另一个才会升起,各有归宿,永无交集。

收到韩坚的传信时,她还以为是谁在使坏拿她打趣。她不肯信韩坚出了盛中城,独自骑马跟在戒备森严的和亲仪仗后头,追了两座州府来到这里见她。她怕极了,怕满怀期待去见又落了空。

再说,见面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他这些天在家中挨了怎样的责打,说他与华宜的婚事,说她的十里红妆,和嫁去鄂鞑做王后的尊荣富贵。

他们什么都说不了。从前顶着男女大防也要避着人多说上两句话的人,如今能面对面的、痛痛快快谈上一场时,却只有面面相觑的难堪沉默。

其实就算韩坚不说,她也能大致拼凑出他这些时日的遭遇。他被算计,被逼着娶华宜。他不愿,于是被关在家中,被罚跪祠堂,被家法鞭笞,晕过去就救醒了继续打。父母亲眷族老长辈轮番来劝说,他仍是不松口。直到赐婚的圣旨送到了府上,七十多岁的外祖母跪倒在他面前,哭求他顾念九族的性命。华宜也传信给他,言明若他抵死不从那她只能投缳自缢。韩坚独木难支,含泪点了头。

她在看韩坚,韩坚也在看她。她周身绫罗,珠玉环佩,不再是沛仪宫里那个穿着素色褙子与月白色罗裙的微末失意人了。沉甸甸的金簪玉佩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是大雍王国强加给她的风光与富贵。她羸弱的肩膀缩在华服里,简直快被压垮了。

“公主。”他艰涩地开口,“公主……对不住。”

他并不是擅长骑马的人,策马连追两座州府,马鞍磨得他两腿生疼,与早些时日的家法藤条旧伤一起,疼得他冷汗直流。他白日策马,晚上在住处便思考该和公主说些什么。就这样追了近十日,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同她说话,可一见面却什么都忘了。

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只是想远远地跟在她华贵的仪仗后头,多送她一城,再多看她一眼。

引澜唇角弯了弯,挤出一个笑容来。

“韩二郎。不,恐怕该叫一声……郡马爷了。”她客套笑着道恭喜,“你我命该如此,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们实在是……”

她望向天边夕阳,叹了口气,才悠悠接道:“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她口称他为“郡马爷”。韩坚如遭雷击,周身的血液倒流。他苦笑两声,喉头振动,胸腔跟着发颤,倒引得他想咳嗽。他咳了几声,咳得眼泪都要出来,顺着引澜的话喃喃重复:“是了。你我命该如此……”

他顺着引澜的目光看去,望着那片被烧红了的天。七公主像极了这一方天井里的太阳,看似悬在空中贵不可攀,实则朝升夕落,身不由己,被棱角分明的屋顶与砖墙切割成破碎的模样。

残阳照得他双目刺痛,看向眼前的公主时,他的心又比眼更痛。她就站在那里,在一个合乎礼法的距离,她骨节青白的手、摇摇欲坠的身形都宛如一种嘲笑,在暗讽他的无能。

他没能保护好她。他曾是她唯一的指望,最后的靠山,但他力弱,白白被人算计,成了推她入深渊的帮凶。

从此她将过着怎样的日子呢?鄂鞑王已是六旬老人,自然不会与她做什么恩爱夫妻。而她,远在他乡,漂泊无依,再也没有家了。鄂鞑的凄风苦雨会磨损她凝脂般的肌肤,干旱与荒凉更会如同摧残一朵花儿那样,让她早早凋谢。好一些的,或者鄂鞑人表面敬重,实则排挤她、讥笑她、折辱她;若是她的境遇差一些,与囚犯、奴隶又有何异?

韩坚心中绞痛。那些他以为能按捺的离愁,如今喷薄而出,更比以往激越数倍,化作一股汹涌的冲动。

“公主,我带你走!”他上前两步,急切地说,“入了夜,咱们从馆驿逃出去,去山野荒林,做一对世外眷侣……”

他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却被引澜挣开了。她退后一步,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的模样,哑声道:“郡马爷自重。我已是鄂鞑王后,你也是华宜的丈夫、晋王的女婿。圣旨既下,你该明白是何等的分量。”

“这个王后是你想要做的吗?这个郡马是我求来的吗?”韩坚苦笑一声,凄绝悲恸,“你我都是不得已,又何必……”

他没有说下去,不想被七公主听见自己语调中的哽咽。

引澜亦是默默无语。片刻后,她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题。

“韩二郎,去年十月,鄂鞑人打到雁回关的时候,你怕吗?”

不等韩坚作答,引澜又紧接着道:“我是怕的。我在宫中,衣食不愁,尚且惶惶不可终日;你说那些民间的百姓,看着物价暴涨,买一斗米都要咬咬牙,每日为自己的丈夫、儿子、父亲煎熬揪心,过的又该是什么日子啊。”

若韩坚是个纨绔子弟,他大可以说一句“与我何干”;但他不是,他是宗学里长起来的,读着四书五经,守着“君君臣臣”的教诲长大,时时将“为生民立命”镌刻心中,知道这世上许多人尚在蒙受苦楚,便不能再心安理得地逍遥。

“可是公主,难道你我便合该牺牲吗?”他提高了音量,痛苦到喉咙嘶哑,“纵是舍出一个你,再舍出一个我,换得一时的和平,这世间便能海晏河清了么……?”

引澜默默,又摇了摇头。

“和亲让两国休战又修好,更能互通有无,对双方都有利。若不是我,也是其他女孩。若是能换来一夕的平安,让两国止了干戈,我便不算白白嫁了。”

对双方都有利,除了……七公主。

韩坚心中大恸,被沉沉的悲痛坠得直不起腰来,几欲俯身呕出血来。他当然明白公主说的是实情,也知道当前局势下,和亲势在必行。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非得是她?

她想要的偏偏得不到,她所求的都不能如愿。她的亲眷手足,枕在她用血泪换来的和平富贵之上逍遥快活,她却命如浮萍为人驱遣——这污糟世道,欺负她也未免欺负得太过了!

“七公主,你见事既然如此分明,必定知我心意,也该知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跌进苦海里头!”

韩坚提高了音量,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或许是因着他太过激动,惊动了屋顶上的野猫,发出“咔哒”一声钝响。两人齐齐抬头朝那边看去,只是天色渐晚,他们没能看得真切。

“郡马爷,请自重。”引澜回过神,又退后一步,疏离道,“我此番和亲,乃是王后之尊,只有数不尽的福气富贵,哪里来的苦海?”

“福气……么?”韩坚望着她,眨了眨眼。他目光上移,又把头抬了抬,短促地笑了一声,只是这声笑怎么听都像是叹息,“不能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算什么福气?”

他似是在说引澜,又好像是在说自己与华宜。引澜静默片刻,思量许久,才答:“郡马爷,我的侍婢玉笏曾跟我讲佛理。‘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嫁去鄂鞑未必坏,你娶了华宜亦然。华宜与你我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若你心中不忿,也请想想她只是一个可怜女子。我要嫁做人妇,我自然希望未来夫婿敬我、护我。但愿你对华宜也如是。”

她声音放得很轻,语调也很缓,一丝起伏也无,十分平静。旋即她又强笑道:“华宜聪颖能干,又是盛中第一美人,想来定会与郡马爷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我在这里先贺喜郡马爷了。”

韩坚也点了点头。她是该先贺喜的。她这一去,无论将来他是肝肠寸断、还是子孙满堂,她都再也看不到了。

离别近在咫尺,像一把刀子,把他们两人的心肝剖开,血淋淋地放在彼此面前,让他们数着对方有多痛。他们两个人都笑着,笑得嘴角都微微发紧。韩坚静静听着她把无情的话说完,目睹着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一切,黯然神伤。

覆水难收。两处茫茫皆不见,还要他怎样与旁人举案齐眉、怎样心安理得地出将入相呢?

韩坚痛彻心扉,连呼吸都像是吸进了刀子。他垂头拱手,哽咽道:“七公主,你我多年的情分,除了这些劝慰我的场面话,你便再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吗?”

引澜滞了滞,一时语塞。她强忍下泪意,从干涩的喉头挤出几个字:

“珍重。看顾庆衍,忠君报国。”

若说她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大约便是庆衍和大雍。她殷殷叮嘱,韩坚却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

庆衍平安,她便没了后顾之忧。大雍国力强盛,她在鄂鞑日子也能好些。韩坚跪倒在地向引澜拜别,郑重地许下承诺。他闭上了眼,两行清泪蓦地滚了下来,沁进了地里,须臾间消失不见。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