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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论过去多少年,虬烈始终将第一次见到景遥公主时的景象牢牢刻在脑子里。

她坐在车舆内,因为乍然的变故惊慌失措。她的轿帘被蛮横地拉开,眼前被小山似的鄂鞑人堵住。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虬烈的名字,只觉他太高、太壮、太过粗鲁。她大概是被他粗犷的面容与凶狠的眼神吓住,一时呆在那里,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乌亮亮的,如林中被猎人的脚步惊起而振翅的鸟雀,惊惶又无措,连躲避都忘记,直直地注视着前方,与虬烈四目相对。

鄂鞑人夸赞美人时,常说那人“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可虬烈却觉得,景遥公主本身就是一幅画。工匠用最柔最净的水融了最硬最坚的墨,画师一笔一划勾勒图景,如同给菩萨塑金身那般庄重爱惜,这才描绘出了她。她乌青的发丝是远处蓬蓬的山,清丽的眉眼是近处的景,细微的表情更像是技艺卓群的画工在素白的画绢上洒下的写意点缀。

南国以书画为雅事,虬烈在盛中这些日子见得不少,却始终不懂雍朝文人口中所说的“意境”。

不过他想,此刻他好像懂得了。

他愈发仔细地凝视着她的面容——她朦胧又轻缓,如同这些日子盛中城里垂下的雨幕,夹带着若有若无的薄烟,让虬烈看不清。他下意识驱赶马儿又上前半步,惊动了珠帘。

“登徒子!”玉笏气得涨红了脸,想也不想,出声呵斥。

她唤醒了怔愣中的虬烈与引澜。引澜霎时间红了脸,又是气、又是羞,赶忙颤巍巍地拿起了扇子,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泛着泪意的眼。

噙着泪的眼眸,就如同清泠澄澈的湖,而全世界的哀伤都融进了这片湖中,于是她顾盼间俱是漾着淡淡的愁,似笼在雾中。北地没有这样的雾;这样的雾气,虬烈只在渡过濯江南下时,在江上见过。

从前虬烈听人说景遥公主是雍朝最不起眼的公主,论美貌远远及不上华宜郡主。可虬烈没见过什么华宜,也懒得去比较,眼中只有这个年轻的新娘。她生得清丽秀雅,只是有些过于瘦小。她抬手紧握着扇子,衣袖垂落,露出一断白皙纤细的手腕,脆弱到像是一捏就会断;镶着宝石与珍珠的翟冠与红蓝色的袆衣在她身上看起来大得有些扎眼,衣带兜着腰身摇摇欲坠的松垮。虬烈心中鄙夷——大雍人以弱柳扶风为美,养得女儿家娇媚,男子也阴柔,就连皇室公主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怪不得战场上一打就溃散了。

虬烈想,一定是因为她太过瘦小,他担心这位年轻的母亲讨不到君父的喜欢,才会像这样一直痴痴地盯着她看。

这还是引澜第一次见到鄂鞑人,还是这样凶神恶煞、不讲礼数的鄂鞑人。虬烈常年征战,煞气重,又因着鄂鞑习俗蓄须留发,浓密的黑发虬结在一起,更显得他面色不善、目露凶光。引澜被他打量得不自在,想到自己还未成婚便被鄂鞑人瞧去了面容,真是奇耻大辱,不觉愠怒;思及自己一生一世都要受鄂鞑人磋磨,又为自己命运感到悲凉。她将扇子举高,牢牢贴在面上,忽而又想起毓祯天真的话语,想要告诉她鄂鞑人也跟她们一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随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亲口告诉她了,又一次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虬烈从未见过那样生动的眼。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够表达这样多的情绪——愤怒、屈辱、惊惧、忧愁……他静静望着她的眼,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泪从她眼角滑落。那滴泪珠就像是贴在她面上的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透着润泽的光。

虬烈没再多说什么,调转了马头,意欲离开。

走出去没几步,虬烈再一次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下。他侧身回眸,隔着车驾,远远望向引澜。她眸中仍有愠怒,微蹙着眉凝视着他,那颗泪仍挂在眼角。

虬烈笑了起来,回身打马离去。

他曾经听说南国养珠人会往蚌壳里塞石头,让蚌肉磨出珍珠来。他觉得景遥公主那滴珍珠一样的泪滴就像是塞进他心里的石头,磨得他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景遥公主好像讨厌他。虬烈有些不能理解——雍人总拿和亲当耻辱,觉得“蛮人”“玷污”了皇帝的女儿,可对于他们这样的民族来说,战败国将女人送给更强大的一方庇护,通过通婚和血脉交融的方式完成邦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连他的母亲韦妃,都是君父从另一个部落抢来的。至于他扯坏了轿帘、瞧见了景遥公主的脸,虬烈就更不认为自己有错了。鄂鞑诚心诚意与雍朝结盟,不光退了兵、让了城池,还送上了丰厚的聘礼,抱着最大善意和诚意与雍人结亲。这样娶来的女人,要是连看都不给看,又是什么道理?

就算被公主讨厌,他也不后悔看了她。生得这样好看,本来就该让他瞧一瞧。

想到这里,虬烈的眉头舒展开来,一个人坐在马上,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不光好看,还足够有胆魄。他不知道别的雍朝公主什么样,但在他的印象里,雍朝人胆小如鼠,他从雍朝大街上路过时,仅仅是往旁边扫视了一眼,竟有妇女直挺挺地吓晕了过去。可是景遥公主嘛,虽然有些慌乱也有些生气,却一直直视着他的眼睛,从未将目光转开半分。

好吧,他收回从前的念头。这样的女人,想来君父是会喜欢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有些不自在,像是仍在被那粒砂石梗着。他坐立难安,索性骑上了马,溜达去了队伍的最末尾,检视队伍行进的情况了。

从盛中到鄂鞑,得一路向东向北行进,过雁回关进入鄂鞑国境,经邢州、變州,再穿过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和戈壁,才能抵达鄂鞑国都额尔勒。

和亲车马走的便是这条路。此去茫茫数千里,仪仗沉重拖沓,粗略算算,便是日行一百里,也要走上两个多月。

鄂鞑人习惯骑马,热衷快马行进,这种慢吞吞的行军对于鄂鞑人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对于急性子的虬烈来说就更是难熬。沿途无事可做,虬烈便仔仔细细地、慢慢地观察起这个景遥公主来。

这个年轻的新娘很沉默也很小心。自从那天被虬烈瞧见,她变得愈发深居简出。白日行进中,她几乎从不掀起车帘,也不准她的仆人出来走动;在馆驿落脚休息需要上下车时,她也永远戴着长长的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她从不跟那几个宫女以外的人说话,就连太常丞前来请示问候,也全靠宫女传话。她不提要求,不下任何命令,总是淡淡的,没有悲喜也没有生气,仿佛心如死灰,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尊祭品。

虬烈莫名的有些急。有时候他想,大约景遥公主是不愿意嫁去鄂鞑的。对此虬烈很不能理解——鄂鞑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宁愿呆在大雍皇城那种棺材一样矮矮小小的逼仄房子里,不愿意去鄂鞑呢?有时候他又有些自责,暗自揣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扯坏了公主的轿帘,害她还在生着闷气。有时候他想起了公主的那滴泪,想起了她那双眼睛底下蕴藏着的万千种复杂情绪。他不喜欢这样没有喜怒、没有感情波动的公主。有时候,他恨不得策马上前,撩开她的帷帽,让她露出面容来,好再看一次那天见过的那双灵动的眼眸。

他越是想,就越是心烦。他尽职地试图为君父把好关,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每当他被那颗看不见的小石子儿磨得实在心痒,他便骑上马,绕着长长的和亲仪仗前前后后地看。

这样绕了没两天,虬烈便觉察出不对劲来。有一人一骑一直跟着他们,从盛中城出来一直跟到了这里。那人追了两座州府,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远远地吊在队伍的最末尾,不上前也不打扰。虽然手下回报说那人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样,没什么威胁,但像个苍蝇似的跟着总归叫人不快。

莫不是妄图破坏鄂鞑与雍朝邦交的别国细作?再不然就是他那王兄派来的杀手?

虬烈心中这样想着,悄悄派了人盯紧了那苍蝇。他原以为苍蝇还会继续跟在后面,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却不想这天,那苍蝇住进了他们所在的馆驿,又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勾了景遥公主出了屋子,寻了个僻静的天井,私下见面说起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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