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抬头望了望头顶高悬的日头,强烈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杏眸不由得微微眯起。
紧接着,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许婉儿头上的牡丹花流苏步摇以及与韩世泽紧紧相扣的手上。
这支步摇乃是公爹大胜胡人后,陛下钦赐的赏赐之一。大婚当日,公爹当着众人的面送给了她,此事府内皆知。
因是御赐之物,苏念一直存放于府中库房,不敢随意佩戴。
库房的钥匙韩世泽与她各有一把,是谁拿的,显而易见。
许婉儿小步摇曳,步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娇声娇气地说:“表哥担心我走路不稳,说日日都要牵着我的手走路,姐姐可不要妒忌啊。”
言罢,她还轻轻提起自己裙裾的一角,恰到好处地露出巴掌大的绣鞋,接着说:“这三寸金莲确实美丽动人,就是走起路来不方便,以后怕是少不了要给表哥添麻烦了。”
韩世泽满脸宠溺地看着她,温柔地说:“如今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皆裹足,婉儿穿上这双锦缎弓样小绣鞋,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最是婀娜多姿。哪怕让我扶你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他转而看向苏念,皱眉说道:“我昨日陪太常丞贾大人游湖,见成安府的贵女出行都是以轿子代步,想必个个都裹了足。你如今这般装扮,实在是老气横秋,不妨也效仿一下婉儿,裹足如何?”
许婉儿举着帕子捂嘴轻笑,朱唇轻启道:“表哥,你有所不知,女子都是自小裹足,像我这样三寸的叫金莲,若是四寸就叫银莲,大于四寸的只能叫铁莲。姐姐骨头都已长成,怕是连铁莲都裹不成咯!”
苏念静静伫立在原地,一句话还没说,就让他们从头嘲笑到脚,顿时厌烦至极。
“许婉儿,你还未正式嫁入韩家,不仅偷戴正室首饰,还不知廉耻地唤我姐姐,是不是太过孟浪了?你不知羞,我却要脸!”
“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母生我养我,是让我坐得端、走得直、行得正,堂堂正正地做人,而非将脚缠成粽子取悦男人。你心甘情愿作践自己,那是你的选择,但别拿那套自轻自贱的说辞来污我的耳朵!”
许婉儿气得直跺脚,却感到脚下一阵刺痛,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脚心一般,只能委屈地哭诉:“表哥,你快看看她,我的首饰分明都是你送的,她却将我说得如此不堪。世人都爱小脚,偏她一本正经装清高,难怪你不喜!”
韩世泽听到表妹的抱怨,马上厉声说道:“苏念,这里可是韩府,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撒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念直接打断:“你身为朝廷命官,应该知道是非曲直,而不是人云亦云!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李后主喜小脚,成为亡国阶下囚。公爹征战沙场,英勇无畏,一向欣赏能人志士。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知道你整日沉溺于烟花柳巷,定会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与其在这大放厥词,不如赶紧去祖坟看看,公爹的棺材板还在不在!”
至于那支步摇,既然韩世泽敢送,那便让许婉儿戴着。御赐之物戴在侧室头上,早晚会招来祸事。
人总要为无知付出代价。
她毅然转身离开,完全不顾身后韩世泽的大声叫嚣。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顶撞夫婿,简直就是不守妇道!信不信我上告陛下,撤了你的诰命,看你还如何张狂!”
“表哥莫生气,她昨晚顶撞你,姑母已经下令收回管家权,如今府里只有麦冬还听她的话,看她以后怎么嚣张!”
李管家的目光在大爷和夫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上夫人,送她出门。
夫人的话虽然强硬了些,却极有道理。
老爷在世时最厌恶纨绔子弟的做派,大爷现在愈发不能事了。
许婉儿恶狠狠地看向李管家,心中暗想:只要我嫁进来,管家权也早晚是我的,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换掉李管家,看他还怎么讨好苏念!
主仆二人登上马车,车夫扬鞭驱马,将军府在她们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一直紧绷着的苏念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也稍稍缓解了些。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想开,但这座将军府她毕竟用心经营了三年,那大声呵斥她的人,是新婚夜与她同床共枕的夫君。
若说全然不在意,其实是自欺欺人。
即便拥有不多,却也害怕失去,这是人的通病。
她长吁一口气,苦闷自我纾解,而后便是释然。
可有,可无,可去,可留,取舍之间便是人生,没必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停留太久。
麦冬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大爷不能真撤了您的诰命吧?”
苏念冷笑道:“他口中的太常丞贾大人,是淑妃娘娘的弟弟。不过才攀附上贵人,就敢扯虎皮拉大旗,大话说的未免太早!”
麦冬这才稍微放心,随后又问道:“如果您和离,诰命夫人的封号会被陛下收回吗?”
苏念轻皱蛾眉,思索片刻回答:“那就要看陛下当初赐封诰命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因为夫婿,和离后自然要收回,若是因为父母子女而封赠荫庇,和离便不受影响。当年的赐封,依我推测,应是看在公爹和我父母的情面,是否要撤销,目前不好说。”
提及父母,苏念又拧紧了眉头,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父亲曾告诉我,成亲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他们将我托付给公爹,定是希望有人照拂我,让我一生顺遂,只可惜世事难料……”
麦冬赶忙出言宽慰:“夫人,都是大爷有眼无珠、善恶不辨,是他愧对您,您不必伤感。”
苏念看着神色紧张的麦冬,展颜一笑,“你说的对,是他愧对我,薄情之人定会终食恶果。母亲也说过,与夫君一处,要呛他七分,软他三分,否则难免被人欺负。过去我过于忍让,以后不会了。”
麦冬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没错,疯狗若是扑人,我们就拿大棒子狠狠打回去,人总不能让畜生欺负了去。”
看着义愤填膺的丫鬟,苏念只觉忍俊不禁。
谁说不是呢。
麦冬接着问道:“夫人,那三寸金莲有什么可值得骄傲,走路七扭八歪的,丑死了。我听坊间还有个歌谣,说’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长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这歌词听着就可笑。”
苏念笑着说:“是啊,裹足不过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苦楚罢了。女人裹成三寸金莲,就没办法长时间行走,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依附夫家生活。女人与其做柔弱攀附的菟丝花,不如做高大挺拔的杨树,至少风雨来了,也有自保之力。”
麦冬认同的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还听说,那被裹的小脚其实是变了形的,丑陋程度远胜于马蹄。而且脚长时间不透气,裹脚布晚上就会恶臭,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也不知道大爷是喜欢丑,还是喜欢臭!”
苏念被她的说辞逗笑了,回道:“可能像臭干子,闻着臭,吃着香,有人就中意那个味。”
麦冬顿时觉得胃里干哕,她怕是以后都吃不得臭干子了……
就在二人谈笑风生之际,一阵喧闹声从后方传来。
“李兄,听闻陛下最近害了头风病,下令休朝五日。本世子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成安府最有名的头牌花娘都请到别院,咱们今晚定要放开手脚,尽情玩乐一番!”
“是啊,李兄,陛下日日离不开你这位风流倜傥的起居郎,我们想约你简直比登天还难。今天你可一定赏脸,万万不能像上次那样临阵脱逃啦!”
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传来:“陈世子和魏小爷盛情相邀,李某却之不恭,今天自当奉陪到底!”
城郊地势开阔,风力强劲,突如其来的大风猛地掀起了马车的帘子。
苏念恰好坐在窗牖旁,抬眼便看到三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