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孩子
众人皆顿在原处,神情茫然。
而此时的段家家主夫人戚满月已不顾身份地跪在地上,短暂失声,浑身发颤,脸面通红,瞳孔缩紧地望着长凳子上奄奄一息的女子。
似眼前的人儿如珠似宝般,让她珍之爱之,恨不得代之受过……
她伸出发颤发抖的手,微触到那红肿的脸上,声音似沧桑的已过百岁,哑得不能再哑。
“你,你可是乔七。”
乔七浑身刺痛,麻木得她昏昏欲睡,但她还醒着,她总要醒着挨完板子,醒着提着气逃离段家,她听到了什么,眼皮堪堪掀开,才知是贵夫人。她不知这夫人怎么了,为何屈尊靠她这般近。
她此时定狼狈极了,浑身是血是汗是浮尘是泥,她不喜,想来旁人也不会喜,这静姝富贵的夫人,靠得这般近,手微微触在她发麻的面颊上,格外凉。
从未有人用如此神情看她。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她从小无父无母,早早自立门户,知晓人性,也不知这夫人要作甚,可她的气味未曾变,反倒越发好闻浓郁,浸得她发蒙,此人……当不会害她。
“我是,乔七。”她用尽全力回答,试图再去看这贵夫人的眼神。
可这眼神,复杂得她看不懂,连着身上的疼痛都麻木了过去。
她眼中是什么?又为何哭……
夫人变了样,和刚刚不一样,似两个人。
“母亲!你怎么了?为何与这贱妇闲谈说话?”郭婷兰已然反应了过来,茫然前上去询问。
“二十板子还未挨完,母亲再心善也不能不顾孩儿今日受的伤啊!”段若舒脸色发黑,紧跟着问。
谁知,那蹲着的母亲似分毫未听到,她只是屈膝跪在那贱妇的面前, 哪里还有家中主母的尊贵模样。
段若舒气急了靠近上前,扯了扯手:“母亲!孩儿在同你说话!”
谁知,他还未曾碰到母亲分毫,就被猛地一推,若非有人搀扶差点跌在地上。
随后传来了一声响彻庭院的沙哑撕裂急切声:“请郎中,请城中最好的郎中!”
紧跟着,夫人竟又传了命,要将身份卑贱,挨了板子的小娘子抬入她的芙蓉苑内。
所有人都糊里糊涂,却也不得不依着夫人吩咐办事。
夫人压根什么都没有理会,一门心思,一双眼睛皆在受了伤,还未曾晕厥,同样茫然的小娘子身上。
夫人急切,小心翼翼,但凡小娘子有一丝皱眉,她皆会吩咐:“慢些,再慢些。”
“不可弄疼七七。”
刚入芙蓉苑门槛,夫人便身子晃了晃,她昏厥前死死地抓着心腹冬至的手,吩咐:“命郎中给她看诊,护好她。”
之后,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握着气息奄奄小娘子的手,说道:“莫怕。”
芙蓉苑内,主母晕厥后,乱成了一团,暂由夫人的心腹冬至做主,同样无人敢造次。
郎中来,先给夫人看诊,得知夫人不过是大喜大悲,太过激动才至晕厥,休息片刻便好,冬至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唤郎中去看了隔壁房内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是夫人命她看顾的,今日夫人虽举止怪异,定有其道理,她只需听从夫人的,护佑好这小娘子便好。
待到夫人醒来,一切便真相大白。
……
“你生不出儿子……”
“你的女儿早死了,她卑贱至极,还曾被你重罚过,险些没命,恐怕你早已忘得干净了……”
“你此生,就是个笑话……”
恍惚间,似又回到雪后初晴那日,她费尽千般力气,生下孩儿,丫头婆子在道恭喜,她再无力气,闭眼之际,望见了那光溜溜小家伙的脊背,脖颈的脊梁骨正中间红似染血未融的雪花。
她脖颈处也有这么一朵,她生子累极了,睡去还在想,当是个女儿。
可待醒来后,却是个儿子。
生产时所见的红色胎记,也似渲染上的血迹,可随时抹除,似一场梦……
“你去了,也可与她在地下母女团聚……”
……
乔七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似染了色,当是她见识太短,未曾见过这般将轻薄纱当床罩的,更未曾见过这般鲜亮富贵的屋子,她愣了许久,看到掀帘而入的姐姐时,才身子一僵,疼痛席卷全身。
她原是趴着的。
入目可见衣衫换了,她如今穿的是唯有富贵人才可穿的锦绸。
她不明白为何,却知如今她能安然无恙,身子还上了药,定是与忽然变了样的夫人有关。
那夫人气质不凡,很是好闻,她果然没赌错,贵夫人是极美极善之人……
“娘子,你醒了。”
走近的是身着半袖青衫的姐姐,这姐姐闻着也舒心,眉下一颗不大却显眼的痣,随着她看来,在动,总之这姐姐也美。
“我,是在段家?”
乔七撑着要起身,却被冬至拦下。
“娘子莫动,夫人吩咐我等,要好生照顾你……”
乔七掌心一握,只抓住了一片柔弱的锦被,她记得,贵夫人忽然晕厥:“是,夫人大善,夫人现如今可醒了?”
冬至沉吟了一声,开口:“郎中说无碍,娘子……”
“夫人醒了!”
隔壁有人唤。
乔七握着锦被的手越发僵,仰头望向外头,原她身在贵夫人院内,不过一墙之隔。
听到了此话,冬至也连忙出了门,要去探望主子,谁承想脚还未踏出去,就见一身影闪过,正是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夫人。
夫人来得急,气息紊乱,步伐更是乱得不成样子,如此这般急切,却在距离床榻三步处停下,呆呆地看着床榻上的受伤娘子。
跟前头床榻上是什么她求之不得的珍宝般,怕碰碎了,吓跑了般……
冬至自幼追随夫人,时至今日,她已然成了夫人身边的知心红人,用膳时,夫人便是不开口,她也能猜到夫人接下来想用哪道菜。
有怒气要罚人时,无需夫人亲言,她能提前替主子掌掴训斥。
夫人一举一动,她都铭记于心,心中了然,可偏偏今日,自这娘子出现后,自这娘子被打后……
她未猜准半分夫人所想。
夫人是从前的夫人,却似又不再是……
就似此刻,夫人站在此处,望着那浑身是伤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她吃不准,跟着夫人一般不敢动弹。
更不敢信心中猜测:夫人在怕?
夫人如何能怕?又为何怕?夫人是低嫁,自夫人嫁到段家,段家上下无一不尊她敬她,连着老夫人都不会去为难夫人,因这段家的风光无两皆因段家娶了夫人。
这宁燕城中都没几个大过夫人的,如今,夫人竟面对一个爬都难爬起来的小娘子生了怕意?当真可笑,定是她昨日未睡好,看糊了眼,才会觉得夫人在怕这弱娘子。
“你,可好些了?”戚满月遥遥地站在床榻前,声音怪异,似在哽咽,许久才问出了这一声。
“好,好了,多谢夫人饶命。”虚弱说罢,乔七使力连忙爬起,要扣谢夫人恩情,可还未能翻身,就被快速移来的残影揽住了肩膀。
方才隔着一层纱帐挡了视线,乔七一直未曾看清,如今帘帐揭开,才见清贵夫人竟面颊赤红,眼睑尽是泪痕,看她的眼神愈发奇怪。
她不明白。
“夫……”
“你,家在何处?家中可有父母?是如何长大的,可……可以告诉我吗?”贵夫人眼中是泪,却嫣然一笑,声音极其温柔地看着她询问。
乔七愣了愣,不自觉回答:“我从东桥村来,无父无母,是祖母养育我长大的,我,有两间房,一亩半地,力气很大什么重活农活都能干。”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吃得少干得多。”
这是她来段家提前就准备好的话术,想着到时候说给主家听,如今竟还派得上用场。
谁知,她说完贵夫人竟又掉了眼泪,贵夫人有许多泪,流不完的泪。
“夫人您,怎么了?可是……认得我?”她忍不住去问。
谁知,她这般问完,夫人眼泪似决堤了一般,她蹲下身子,几近崩溃,泪眼死死地盯着她:“你有的,你本该什么都有的。”
“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孩子!”
温和的气息贴近,揽住了她的肩,她的手,滚烫的气息缠在四周,她几乎不能呼吸。
夫人,在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