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定疆转头去看朱氏,只见朱氏侧头躲开他的目光,明显是没有办法解决。
“这上面的物件或许一时凑不齐,就折算成现银,待算清楚了数目,一并交还与你。”贺定疆拿着嫁妆单子看向江玄衣,注视着她漆黑的眸子说道。
“贺将军,这些事同我说便是,我阿姊不耐烦处置鸡毛蒜皮的小事,若全部折算成现银……共是四千八百九十二两六十三文。”江眠亭从怀中拿出一把玉石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弄,说出一个数字。
朱氏眼前发黑。
“你说多少便是多少了?”贺幺娘只能硬撑着与江眠亭对峙,为了她二哥,脸面没那么重要。
“这是宣城如意坊掌柜给的价格,若是按照买价……是六千……”
“好了,便是这个数目,除了现有的一些物件,其余的三日后我定如数交给你。”
贺定疆打断江眠亭的算盘声,已经做了决定,即便超出很多,变卖贺家现有的物件,再拿出他的那些赏赐,应该也够了,只是给史凤仪的聘礼就要以后再打算了。
“好,那就请贺将军先写一张欠据,我们带着和离书就此离开贺家。”江眠亭眯眼笑,步步紧逼。
“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二哥是忠武将军,岂能给你写什么欠据?”贺幺娘没忍住又叫起来。
江眠亭冷笑:“你二哥是忠武将军就不能写欠据了?要不要看看我这里还有你大……”
“二弟啊,既然事已至此,还是写了欠据吧,幺娘,你一个女子不要多嘴!”一直装隐形人的贺定远急忙开口,难得地还训斥了妹妹一句。
贺幺娘瞪大眼睛:“大哥你为何也帮他们!”
“拿纸笔来。”贺定疆垂眸打断贺幺娘的话。
贺定州取来了纸笔,放在桌案上,贺定疆走过去想了片刻,提笔准备书写。
“圣旨到!贺将军快接旨!”门外忽然传来男子急切的声音,贺定疆听出这是他的随从邓文达,心中一惊,急忙放下笔大步迎出去,走到门边回头吩咐:“贺家人准备接圣旨,闲人回避。”
贺长山夫妻先还是在那里发懵,听见贺定疆这句话一个激灵回过神,急忙起身收拾自己的衣衫仪容,抬头看见还在呆怔的大郎夫妻,恨不得把他们塞进老鼠洞。
“还不快些整理衣饰,怠慢了宣旨内官,是想死吗?”朱氏气得咬牙,又回头帮着女儿收拾。
此时江玄衣姐弟互相看一眼,转身向房门外走去,可是没想到一行人已经到跟前了。
走在前面的是面白无须一身内官打扮的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左边是贺定疆,右边却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女子不过十八九岁模样,双眉如刀锋,一双杏核眼炯炯有神,悬胆鼻下薄唇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穿着紧身绛紫色马装,身披青色斗篷,脚下踩着一双绛紫色翘头高靴,看起来英姿飒爽又温和可亲。
这时走过来的一行人都看见了江家姐弟,正在与内官交谈的贺定疆神情一滞,没想到这几位“闲人”没机会走出去。
江玄衣微微垂眸双手交握躬身行了礼,身后的兄妹俩也随着姐姐一起行礼。
宣旨内官是皇帝身边的人,这是给史相的脸面,自然是惯于看破不说破,既然贺定疆没有多言,他便没看见一般走过去,只是那女子微微蹙眉,对江玄衣注目了片刻。
贺定疆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引着陈大官进了上房正厅,江玄衣姐弟正想离开,却被回过头来的史凤仪唤住:“内官宣旨,在场之人皆要跪接,为何你等擅离?”
江玄衣向贺定疆看过去,贺定疆微微蹙眉开口:“进来接旨,乡野之人不懂规矩,陈大官勿怪,凤仪不必介意。”
陈大官脸上堆笑:“贺将军客气,都是替官家办差,内臣是来道喜的,何来怪罪。”
江玄衣姐弟只能跟着一起进了正厅。
贺长山夫妻总算镇定下来,见到年轻的女子一起进来也没敢多问,将陈大官恭敬地让到上位,带着儿女媳妇跪下接旨。
江玄衣姐弟也随着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武将军贺定疆,战功赫赫,忠勇无匹。兵部尚书史固嫡幼女史氏,秉性端淑,恪以闺范,此二人堪为良配,朕特赐婚,择吉日完婚以盼佳偶天成。钦此。”
陈大官宣读了圣旨,下面跪着的众人叩谢皇恩,贺定远和陈秀莲夫妻没见过什么世面,全程浑身发抖不敢大声,就跟着哼唧。
“恭喜贺将军,恭喜贺老爷,贺夫人,恭喜史小娘子。”陈大官道喜,贺家人这才顺着陈大官的目光,知道了年轻女子是谁。
朱氏来不及多想,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把早已准备好的银袋子拿出来,由贺长山送到陈大官手里。
陈大官笑笑,也不推辞,道一声谢便收进袖中。
请陈大官落座,贺长山夫妇在一旁陪着,贺定疆正式介绍了史凤仪。
“父亲母亲,这位便是兵部史尚书的幼女凤仪,同我在北境时曾经一起上阵杀敌。”贺定疆的语气难得温和柔软,看向史凤仪的目光欣赏喜爱。
“凤仪见过叔父,婶母。”史凤仪丝毫不扭捏,大大方方行礼。
“史小娘子性子爽利,快选个好日子办婚事,内臣也好讨一杯喜酒喝。”陈大官脸上笑容不断,只是说这句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在江玄衣身上扫过。
“陈大官的喜酒必是不能少的……贺将军,不知这几位是……”史凤仪没有问贺家兄弟和陈秀莲,独独指向江玄衣姐弟。
“他们是……”贺定疆看向江玄衣,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他们是寄养在家中的孤儿孤女,几年前爹娘离世了,是我看他们可怜便一直照料着,如今要去京城,也该让他们出去立门户了。”
朱氏笑着开口解释,目光警告江玄衣,防备她说出什么。
陈大官笑笑没出声,垂头吹茶盏上的浮沫,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哦?孤儿孤女,这么说来,那位便是江娘子,与贺将军有婚约的嫡妻了?”史凤仪含笑缓缓说道。
不仅朱氏吓得面色苍白,贺定疆也露出震惊神色,看向史凤仪。
陈大官吹着茶沫丝毫不吃惊,可见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贺定疆忽然发觉他做的一切十分可笑。
就凭史相会不知道他家中已有妻子?这次史凤仪前来分明就是敲打:没有事情能瞒过史相。
即便知道了他家中有妻室,还是要给他和自己的孙女求了赐婚圣旨,并且不曾点破,这份心胸他贺定疆又何以为报?
“这确是与我曾有婚约之人,只是那时是为了收留他们姐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此次回来便是要与她和离,将他们姐弟安顿好。”
贺定疆很快也想好了托词,面露愧疚对史凤仪说道:“之所以未和你说起,是因为此事实在难于启齿,为了照顾他们姐弟,却用我的亲事……有些荒唐。”
这件荒唐事的主角江玄衣静静看着贺定疆,一双凤目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说的是旁人,史凤仪看向她时,有一种那不是她的错觉。
史凤仪温和一笑,回头对贺定疆道:“凤仪自然是信将军。”
“好,如此便好,内臣久不远行,这副老骨头实是不堪用,就先去驿馆安顿,明日回宫复旨便不来辞行了,贺将军,内臣告辞。”
陈大官到此便是办完了差事,剩下的就看贺定疆如何处置了,于是放下茶盏告辞。
贺长山夫妻急忙起身,一家人送到大门外,江玄衣姐弟在二门处便折回,他们不过是“闲人”,“寄养在贺家的孤儿孤女”,算不得贺家人。
今日这欠据算是不能写了,不过既然圣旨已下,和离已是必然,倒也不差这两日,贺定疆毕竟还要脸面名声,嫁妆有办法让他归还。
姐弟三个看看时辰不早,从后院角门出去上了街市,贺定疆送过陈大官回来,正发愁如何说清楚嫁妆的事,姐弟三个不见了,他暗暗松口气。
江玄衣带着弟妹在街市上走,许多人都认得他们,有的和气打招呼,有的摇头低声议论。
不过也有一些议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这些人凑过去一边听一边跟着点头摇头。
“一个傻子凭什么运气那么好?四品将军啊,县老爷在他面前都得恭敬,这份体面尊荣那痴傻的不配,这让谁能服气!”正在买糕饼的几个小娘子说道。
“我劝你们还是咽下那口气,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立刻有能说会道的妇人站出来指指点点。
“我娘家嫂子的二舅母的三姐姐就住在贺家东厢,这贺家二娘子江玄衣十二岁入夫家,虽说没圆房,可是嫁妆钱资助夫君考武举夺魁,这才成就今天的忠武将军!”
“再说这江娘子人虽痴傻,论样貌别说宣城,就是到京城也未必逊色了谁,论贤惠伺候着贺家上下一大家子,她做的饭菜隔了几家都能闻到香味,啧啧啧……”
“贺家就凭两个儿子挣得那点子一脚踢不倒的大钱,能过上现在的体面日子?那可还养着好几张嘴,最小的贺三郎也去考了武举!”
“还不是江娘子的爹娘留下的钱财,贺家人才能在街坊跟前说道贺氏族人在京城的富贵……早忘了江娘子没嫁过来时,他们家寒酸成什么样!”
妇人说完这番话,那些小娘子们顿时泄了气,只能道一句:“这事儿只有傻子能做出来,全部身家押上去,又要吃苦受累,换个将军夫人是她应得的!”
“换个夫人也算罢了,只怕是夫人做不成,银子也赔上了,我可是听说,那位将军得了赐婚圣旨,又要迎娶新夫人了,新夫人还是高官之女!这江家娘子的嫁妆可能要得回来?”
“高官之女愿意做妾?”
“做什么妾,人家自然是要做正室夫人……贬妻为妾不成,那只有和离,江家那些家财怕是要便宜了新夫人……”
“不会吧,高官之女会觊觎一个孤女的奁产?那奁产可是有过礼时的证帖的,嫁妆单子上的东西,任谁也夺不得!”
“那就要看贺家顾不顾得名声脸面了……”
……
……
江玄衣走过去,回头看江令仪,江令仪有些心虚地缩脖子:“练习得时间太短……”
“很好。”江玄衣淡淡说道。
“真的吗?阿姊你是在夸我吗?”江令仪欣喜地抬头,笑眯了眼。
“阿姊是在安慰你。”江眠亭已经初见俊秀的脸上,双眼微眯四下打量,街市上那些进出铺子的顾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哼,阿姊才不是,阿姊最疼爱我了……”说出这句话江令仪忽然顿住,抬头看一眼江玄衣,不再说下去。
江玄衣是不会懂得疼爱的。
“宅子都布置好了?”江玄衣问道。
“自然,此事做得隐蔽,不能亲自过去查看,我信得过的人,定然不会出纰漏,阿姊尽管放心。”江眠亭压低声音说道,注意身边过的每个人。
“是。”江玄衣点头。
“从前用的物件都搬运过去,虽然麻烦些,好在还算顺利,也幸亏是在那里,十分僻静,不然还真是做不到如此隐秘。”
“只是原来宅子里的老人还不能回来,免得被人看出端倪,窦翁翁那里自是不便常去,我只是找了由头去了两次。”江眠亭眯起眼,若有所思。
“无妨,就算你在那里,也做不了什么。”江玄衣淡淡道。
“要抢男人便抢,又不是什么上好的货色,偏偏要暗地里查我们,藏了这么久,差一点被他坏了大事。”
江眠亭抱怨,脸上却露出欢喜的表情,旁人见了绝不会猜到他在说什么事。
“为了这件事阿兄可是挨了不少手板,整日在书案上睡觉,只怕再过些时日,就会被夫子赶出来。”江令仪还是忍不住笑,头上一撮呆毛支棱着摇摇摆摆。
“这些人在一年前就曾来过宣城。”江玄衣看一眼旁边的茶水铺子,那里两个汉子正端着碗饮茶,见江玄衣看过去,挪开目光。
“我还曾奇怪为何盯上我们姐弟,原来竟是史相的人,是为了那位史小娘子而来。”江眠亭的目光落在望江楼。